梧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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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7/22 3: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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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开篇有限试阅读: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此地,是阿宝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楼,同样是三间,大间摆钢琴。帮

佣的绍兴阿婆,吃长素,荤菜烧得好,油镬前面,不试咸淡。阿婆喜欢蓓蒂。每次蓓蒂不开心。阿婆就说,我来讲故事。蓓蒂说,不要听,不要听。阿婆说,比如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蓓蒂说,又是大老爷。阿婆说,大老爷一不当心,坏人就来了,偷了大老爷的心,大老爷根本不晓得,到市面上荡马路,看见一个老女人卖菜。蓓蒂笑笑,接口说,大老爷停下来就问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讲,老爷,此地样样式式,全部有。阿婆接口说,大老爷问,这是啥菜呢。老女人讲,无心菜。大老爷讲,菜无心,哪里会活,缠七缠八。老女人讲,老爷是寿头,菜无心,可以活,人无心,马上就死。老爷一听,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当场翘了辫子。蓓蒂捂耳朵说,晓得了,我听过了。阿婆说,乖囡,为啥样样东西,要掼进抽水马桶里。蓓蒂不响。阿婆说,洋娃娃,是妈妈买的,掼进马桶,“米田共”(糞)就翻出来。蓓蒂不响。阿婆说,钢琴弹得好,其他事体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响。吃过夜饭,蓓蒂的琴声传到楼上。有时,琴声停了,听到蓓蒂哭。阿宝娘说,底楼的乡下老太,脾气真不好。阿宝爸爸说,不要再讲乡下,城里,剥削阶级思想。阿宝娘说,小姑娘,自小要有好习惯,尤其上海。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绍兴阿婆哪里懂呢,里外粗细一道做。阿宝爸爸说,旧社会,楼上贴身丫鬟,楼下大脚娘姨。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少讲旧社会事体。

蓓蒂的爸爸,某日从研究所带回一只兔子。蓓蒂高兴,绍兴阿婆不高兴,因为供应紧张,小菜越来越难买,阿婆不让兔子进房间,只许小花园里吃野草。礼拜天,蓓蒂抽了篮里的菜叶,让兔子吃。蓓蒂对兔子说,小兔快点吃,快点吃,阿婆要来了。兔子通神,吃得快。每次阿婆赶过来,已经吃光了。后来,兔子在泥里挖了一个洞,蓓蒂捧了鸡毛菜,摆到洞口说,小兔快点吃,阿婆快来了。一天阿婆冲过来说,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数的。阿婆抢过菜叶,拖蓓蒂进厨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饭,菜拨到阿婆碗里。阿婆说,吃了菜,小牙齿就白。蓓蒂说,不要白。阿婆不响,吃了菜梗,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蓓蒂仍旧哭。阿婆说,等阿婆挺尸了,再哭丧,快吃。蓓蒂一面哭一面吃。阿宝说,蓓蒂,阿婆也是兔子。蓓蒂说,啥。阿宝说,阿婆跟兔子一样,吃素。蓓蒂说,阿婆坏。阿婆说,我就欢喜蓓蒂。蓓蒂说,昨天,阿婆吃的菜包子,是姆妈买的,后来,阿婆就去挖喉咙,全部挖出来了。阿婆说,是呀是呀,我年纪大了,鼻头不灵,吃下去觉得,馅子有荤油,真是难为情。蓓蒂说,我开心得要命。阿婆说,乖囡呀,我已经不派用场了,马上要死了。蓓蒂说,阿婆为啥吃素呢。阿婆说,当时我养了小囡,算命先生讲,命盘相魁,阿婆属虎,小囡属龙,要斗煞的,阿婆从此茹素了,积德,想不到,小囡还是死了。阿宝摸摸蓓蒂的头。阿婆说,唉,素菜也害人呀,当年,比干大官人,骑一匹高头白马,奔进小菜场,兜了几圈。蓓蒂笑笑。阿婆说,见一个老妈妈卖菜,大官人讲,老妈妈,有啥菜呢。老妈妈讲,天下两样小菜,无心菜,有心菜。大官人笑笑。老妈妈讲,我做小菜生意,卷心菜叫“闭叶”,白菜叫“裹心”,叫“常青”,芹菜嘛,俗称“水浸花”。大官人拉紧缰绳,闷声不响。老妈妈讲,豆苗,草头,紫角叶,算无心菜。大官人讲,从来没听到过。老妈妈讲,有一种菜,叫空心菜,就是蕹菜,晓得吧。大官人不响。老妈妈讲,这匹高头大白马,蹄子比饭碗大,问马马要吃啥菜呢。大官人拍拍白马说,对呀,想吃啥呢。蓓蒂此刻接口说,马马吃胡萝卜,吃鸡毛菜。阿婆笑笑,手里拣菜,厨房煤气灶旁,黑白马赛克地上,有半篮子弥陀芥菜,阿婆预备做红烧烤菜。阿宝说,弥陀芥菜,算不算无心菜。阿婆笑笑说,比干大官人,一听“弥陀芥菜”四个字,捂紧心口,口吐鲜血,血滴到白马背上,人忽然跌了下来,断气哉。蓓蒂说,小兔也要断气了。阿婆说,是呀是呀。蓓蒂说,花园里,野草已经吃光了。阿婆抱紧蓓蒂说,乖囡,顾不到兔子了,人只能顾自家了,要自家吃。蓓蒂哭了起来。阿婆不响。附近,听不到一部汽车来往。阿婆拍拍蓓蒂说,菜秧一样的小人呀,眼看一点点长大了,乖囡,乖,眼睛闭紧。蓓蒂不响,眼睛闭紧。阿婆说,老早底,有一个大老爷,真名叫公冶长,是懒惰人,一点事体不会做,只懂鸟叫,有一天,一只仙鹤跳到绿松树上,对大老爷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啥事体。仙鹤讲,南山顶上有只羊,侬吃肉,我吃肠。大老爷高兴了,爬到南山上面,吃了几碗羊肉,一点不让仙鹤吃。有天,一只叫天子跳到芦苇上讲,公冶长,公冶长。大老爷走到门口问,叽叽喳喳,有啥事体。叫天子讲,北山顶上有只羊,依吃肉,我吃肠。大老爷蛮高兴,跑到北山上面,拎回半爿羊肉,一点不让叫天子吃。有一天,有一天,绍兴阿婆一面讲,一面拍,蓓蒂不动了,小手滑落下来。思南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阿婆讲第五个回合,一只凤凰跳到梧桐树上面,蓓蒂已经睏了。阿婆讲故事,习惯轮番讲下去,讲得阿宝不知不觉,身体变轻,时间变慢。

试读结束。

作者作品简介:

本文节选自金宇澄著《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年。

金宇澄,原名金舒舒,年12月生于上海,中国当代作家,现任《上海文学》执行主编。

年,前往黑龙江嫩江农场务农。年,回到上海后就职于工人文化宫。年,发表个人首篇小说《失去的河流》,并获得年度上海青年文学奖。年,小说《风中鸟》获得《上海文学》奖。年,调入《上海文学》编辑部。年,发表中篇小说《轻寒》。年,首部中短篇小说集《迷夜》出版。年,主编的作品《城市地图》出版。年,通过文汇出版社出版随笔集《洗牌年代》。年,出版长篇小说《繁花》,该书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年,《繁花》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和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年,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年12月,出版非虚构作品《回望》。年8月,出版非虚构作品《碗》。年,《繁花》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繁花》故事以10岁的阿宝开始,以中年的小毛去世结束,起于20世纪60年代,终于20世纪90年代。重点描写了两个时间段的上海,一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是八九十年代,尤其是这两个特殊历史时期上海人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金宇澄还将笔调触及太平天国时期,甚至远古的传说时代,展现的并非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但又与上海的文化背景息息相关;体裁上,《繁花》充分借鉴和吸收了话本小说的优势,呈现出一种新的韵致。

《繁花》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繁花》是无准备中完成的,可说是一个无意识的状态下写了这个长篇。起因是金宇澄想在网上,写一些无名无姓者的市井事迹,于是起了个网名,上去开了帖。

于城市背景中产生,描绘和书写城市生活中的故事或意绪,正是城市文学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当代文学的“城市写作”一直处于弱势中。曾以地域性见长的上海文学与上海文化日渐式微。“城市无文化”,这样的论调已然多年,自抗战时期*治重心转向农村之后,乡土文学蓬勃发展之余,尤其当代文学又有莫言、贾平凹等北方乡土文学的强势,相较之下城市写作一直处于弱势之中。这也成为金宇澄写作《繁花》的重要初衷重拾城市书写,向这座伟大的城市(上海)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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