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手足癣医院 http://m.39.net/disease/a_8928425.html节选自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大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为市。我家乡屏南县在闽东的深山里。从宁德市到屏南,有两小时车程,沿途均是山。我非常喜欢这段路。这些山多不高。除了到霍童镇一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张望,望之不厌。山间公路,多是盘山上下,要么就穿山过隧。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久,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回鸾岭隧道很长,出了隧道,到进入铁葫芦山隧道之前,有约二十秒的时间,可以望见上面的云天和四下的山野。大一寒假,从宁德回屏南的路上,这二十秒中,我第一次望见了竹峰。竹峰和公路间隔着一道水,山峰的下半截隐在前面一座山之后。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当时十分好奇,那样的绝顶山巅上,怎么会有人家呢?是为了防范土匪侵扰,或者躲避征税?我们本地的民居,屋檐又没有那样美丽的弧线。是道观,或是庙?就在这儿留了个心。第二年暑假回来,路过那里,一望峰顶,却不见了那个檐角。也许是久无人居,坍塌了?也许之前所见,只是幻觉。这一来更增添了神秘感。到那年冬天,我又回来,车还在隧道里,我就准备好了,到了,一望,那檐角竟又完好地重现在峰顶。一想,才明白过来:夏天林木繁茂,屋檐为山巅的浓绿所遮蔽,冬天草叶凋零,这才显露出来。这些年来,对于我,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神龛,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是那样的一处存在。一直到大学毕业那个夏天,我才下定决心,要上去看看。我就要去遥远的城市工作了,无论如何,要上去看看。一个念头搁久了,往上添加了种种想象,那就非实现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寻了个机会,我搭了乡间大巴,在回鸾岭附近的站点下了车,烈日下徒步走了大半天,近傍晚时才到那山峰脚下,仰脖一望,分明是绝壁。绕到山峰后面时,恰有一道狭长的紫霞,蜿蜒着指向西侧的天空。原来山峰背面,远离公路的一侧,有个小村庄。村子上空炊烟还没散尽,几声狗吠,霞光渐暗。进村逛逛,似乎只见到老人和小孩。几个孩子在场上疯跑,发出尖锐的叫声。老人喝骂着唤他们回家。从村中望峰上,天际余光里,几座殿堂的檐角隐约可见,俨然是一座寺庙嘛。从山峰这一面,有路上去。问了一个老头,那座山叫竹峰,寺是竹峰寺。夏天天黑得晚,我冒险趁着最后的亮,一气上了山。山路还算好走,多是土路,难走的地方垫了石块。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小兽,月光下远远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蹿入林中。看模样,是麂。到了寺门口,我敲了敲那扇木门板。门上的红漆剥落殆尽,只剩零星几块,像地图上的岛屿。过了好久,本培的声音懒懒地响起:“谁呀?”我还没答,门就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培。那时慧航师父还没来,寺中只有他师父慧灯老和尚和他两人。他还没出家,是个住庙的居士。这人有点怪,医学院毕业,不知为什么,跑来这寺庙住下,日常帮慧灯打理些事务。他父母早已离婚,父亲经商,忙,也管不了他,只好和他商定,当居士可以,出家不行。大概认为他没几年就会想通,回来了。没想到他刚到寺里半年,父亲就接了几笔大订单,觉得冥冥中似有佛祖庇佑,再劝他回家时,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了。本培有个世俗的爱好,打游戏,学生时代养成的,戒不了。每天早课后、午饭后、睡前,都要玩几局。他说古有诗僧、书僧、棋僧,游戏僧也是与时俱进的产物。不过学佛之人沉迷游戏,总归不像话。慧灯和他约定,游戏可以玩,只有一样,射击、打斗类的不行,会滋长戾气。本培说好,就下了一个单机版的实况足球,单机版魔兽(慧灯不懂这其实也算打斗),天天玩,玩不腻。他也玩游戏,也看经书,也种菜、做饭,日子过得很有滋味。这几年不见,他倒胖了。他说是馒头面筋吃多了。我初次来时,庙里荒凉得很,大雄宝殿是废墟一片,衰草离离,只有僧房、斋堂、藏经楼几处地方较完好。连佛像都没有,房间里挂着佛祖、观音的画像,聊以代替。那晚慧灯师父和我招呼了几句,就早早睡下了。这是个枯瘦而话不多的老人。本培和我坐在寺门外乘凉,谈天说地,直到很晚才睡。银河从天顶流过,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风吹不散。本培大概挺久没和同龄人聊天了,且乐于向我介绍山中的一切,说得很有兴味。不知为什么,我这人不爱交际,和他一见却很投缘,聊起来没完。也许因为性格都有点怪僻,怪僻处又恰好相近。那次住了两天。和慧灯师父道了谢,和本培留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来,我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如今我又来了。这次回乡,心里烦闷。一是刚换了工作,还有点飘然无着落的感觉;二是老屋被拆。我在辞职和入职之间,狡猾地打了个时间差,赚到了为期两个月的自由。哪也不想去,想回家休整休整。回来一看,家已经没有了。早听说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悬着心;突然就拆了,风驰电掣。我一回来,放好行李,就跑去老屋。一看,全没了。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不仅如此,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新来的领导看样子颇有雄心,要在这山区小县施展拳脚,换尽旧山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坐车绕过一个交通环岛,岛心有一株大榕树,我很喜欢那株树,幽然深秀的样子。上班时车从这边过,我看一下树的这半边;下班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树也确实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上改种了一片猩红的三角梅,拼成五角星的形状。还有一处幽僻的小花园,废弃在博物馆的一角,我夜跑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草、落叶盘根,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蜃楼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相似的经历有许多次,似乎是在为老屋的消失而预先演练,让我好接受一些。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老屋那一带成了工地,围着铁皮墙。工地边上,也蜃楼一般,起了两座售楼部,各亮着殷红的大字,刺在夜空上。左边是:盛世御景。对面是:加州阳光。我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世。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糊了几天,正在愤闷和惆怅间摇摆,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本培和慧灯师父。一联系,本培说你有空来住几天嘛,我二话不说,收拾了一个小包,和父母说了一声,就来了。来竹峰寺的大巴上,我一边望着窗外群山,一边用手摩挲着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字,是个早已湮没的品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老屋不复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像风筝的线头。我想象这钥匙是一只U盘,老屋仍完好无损,只是微缩成极小的模型,就存放在这只U盘里。一同存储在其中的,还有关于老屋的诸般记忆。这么幻想着,摸着掌心的一小片冰凉,心情渐渐松弛下来。钥匙该如何处置呢?不能放在身边。放在身边,久了,它就成了日常之物,日常的空气会消解它身上的魔力,直到对我失去慰藉作用。扔掉,又太残忍。我想了想,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就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钥匙扔进湖中或悬崖下,必须要我想取,就能够取到的地方。什么时候来取,不一定,但这种可能性必须保留。这一点可能性将我和它永远地联系在一起。藏东西,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我从小就是个太过敏感而又有强迫症的人,也试图把自己的神经磨钝一些,办不到。这点我很羡慕本培,他的脑子里像有个开关,和他谈到一些最细微的感受时,他完全能了解,能说出,洞然明彻;在一些乏味的、可憎的事物面前,他只消啪的一声关上开关,就如同麻木,全然不受其侵蚀。我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要从哪部经典入手?他说打打游戏就好了。我想世上也许并不存在对人人管用的经文,要调伏各自的心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偏方。大学时,我有一件心爱的玩意,是个铁铸的海豚镇纸,四年里在宿舍练字,离不开它。毕业前,我把它藏在图书馆里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幽静角落,藏得极隐蔽,保管不会被人发现。它现在一定也还在那里。想到这个,我心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进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海豚就是我的分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千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这种癖好,太过古怪,那感受也极幽微,恐怕常人不太能理解,但对我确实是有效的。这么想着,车到站之前,我已决定把钥匙藏在竹峰上。本培骑了个小电驴,在村外客车站等我。我坐在后座上,风声呼呼中,他向我说了寺庙的近况。前几年,慧灯师父的师弟慧航也来了。慧灯年纪大了,不爱管事,最怕去宗教局开会,就让慧航当了住持。慧航才五十来岁,很能干,寺庙兴旺了不少,大雄宝殿也重修了。本培说,蛱蝶碑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点,不太了解。本培说,你可以了解一下,蛮有意思的,你可以拿来写写。他大概是看过了我空间里存的文章,知道我在写东西。说话间我们进了村,一抬头,就望见竹峰。本培把小电驴还给村民,和我谈谈说说,一路走上山去。峰以竹名,倒不是因为峰上多竹,而是说山峰的形状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这比喻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倒也传神。春夏时山头隐没在一片浓绿中,不大看得出来,待到秋冬草木萧疏,露出苍然岩壁,这才显出一峰孤绝,宛若削成,确实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云天。峰顶是一块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这块斜面上。最低处是山门,山门进来,照例是大雄宝殿、观音堂、法堂,渐次升高,最高处是北面的藏经楼。寺院不算大,前后高差却有十来米。我在公路上望见的,就是藏经楼的一角飞檐。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