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商略,70年生人,诗人、学者,现居浙江余姚。从事国故的整理、研究和教学工作。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诗刊》社年度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南方地理志》、《南方书简》。
商略自选诗十六首
八月七日晚在阁楼听台风过境
她怎么来,又怎么离开
你无法描述
你无法描述她旋转的辫子,忧郁的慢
你无法描述,在平原上行走
会有多少悲伤
行道树一棵棵倒下,河水上涨
她有宁静之处
在旅途中的最疲倦之时
得到了生平所有的暴力,美和满足
她把自己称做海葵
或者哪咤
甚至麒麟,水仙和梧桐
她使用这么多别名
无非是想掩饰她的消失
将先于我们的知觉
这会儿,她的胸腔充斥着我们的心跳
她哭泣,就像我们
毁坏着自己的爱和身体
山民
你无法再长出一付好牙,
相反,它们日渐脱落。
言谈将充满残缺。
对你来说,拥有一付好牙,
比修筑一条下山通道更加困难。
尤如,让蜂鸟穿过针眼,
衔来后世的舌侧矫正器。
——可是,有没有好牙齿,
至今也无关紧要了。
浓茶和卷烟,将构成剩余。
重要的事体也不多了,
诸如犬麂、野猪和雉鸡,都被保护。
闲时就劈柴,喝茶,叼半截烟。
斧头还有早年寒光,
当你举起来,会想起什么?
把枯枝和树桩劈成
一个长度,随手一扔,
这漫不经心的秩序建立起来。
是的。一种整洁的秩序。
像秋天必须落木,
像你抬手掸去身上木屑。
其实,我们不需要说什么话。
听着树桩破裂的声音
就够了。——啪!像尖叫。
沿湖的树木就会颤抖一阵,
秋天就会落下少许灰尘,
湖水就会荡漾起一片波纹。
东白轩记
因乌山和虞家城,时常迷失于
自身的白烟凉草。
鸡鸣时,我必须从梅川出发
平旦前抵达某个高阜,
登眺逝去的远祖。
东白西昏,一切都在循环。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
已是四十挂零。
复古堂和东白轩,
轶事和传说,酝酿了后来者的情怀。
我在乡间教书,学生了了。
院墙内,天地自足。
每次从虞家城回来,凄惶不堪,
便给南京的侄儿写信
——我的希望都在别处。
芭蕉和泡桐的阴影下,
我抱怨人间的昏愦,
恶习在延伸,这里的夜晚特别长。
孤独并不在寂静中。
前年时候,贝琼尚言
——相从江上,观瀚海扶桑之胜。
洪武十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连下了两场大雪,
差一点把整个梅川乡都淹没。
河面冰封,不宜行舟。
转眼就是春天,你去*湾,
游百丈山,
迷失在深林乱石。
再没有一起登眺虞家城的时光。
每念此。
我的悲伤何其轻率,
语儿乡的坟包!
我亦在昏愦之中,
虞家城会消失,我和你一样死去。
不幸的,不是我们出生在
万象俱晦的时辰。
而是哀逢和幸逢的运气。
运气总会有好坏。
我已喜欢上庭院独坐。
一下午,学生们习字,
对于这一代,我的理解并不太多。
也许是我老得太快,
人间摧残了我,
并非山野秋色。
与庸庵帖
天晴,就跨一头蹇驴来,
若雨不止,就坐下午二点半的城乡公交。
不过你得计划好了,五点以后,
再没有汽车回城。你得在书院沙发上
囫圇睡一晚。只是雨声会扰人。
次日,你要起得晚些,就怕你的白首
惊动了山野春色。一去一回,
那是多少年了?从至正到洪武,
失踪的乡村知识分子们,如西坡*梅
滚落在乡村石径上。惟一庆幸的,
是六月的成熟要甚于其它。
多少年了,我才学会了平静。
是的,体会平静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在这里,你想住十日或十年,
都无所谓。没有市*设施和协税员,
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出门可看流水,惟有苍苔才是故人。
蓝溪许月山,化安真净源,
亡故许多年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
也许不是坏事。像飞蛾拥有了
本属于它们的火焰。哦,活着的和胆怯的
飞蛾,活着才是了无生气。
水竹居记
柳道传从县城教谕卸任以后
坐船来到了这里
清瘦,如一只长腿鹳鸟
他弓着背,经过月洞门下
恰到好处地抬起头
颧鸟一样瞪着我
这一只鹳鸟是坐船来的
他的羽毛,因为沾濡了墨迹、汤汁和
初春的雨水,而更像羽毛
他要在此住上一年半载
每日做些晦暗的诗
如今我把其中几行刻在庭院石壁
有时,他弓着背上蜀山
去看日落,看姚江委蛇
流得那么忍气吞声
几只鸦雀在眼前放肆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很轻
如行书,飞跃在枝条间
或栖身于松枝间的草巢
往昔送他来的那只乌篷船
系在埠头,水波里起伏
轻轻喘气。在眼前水光里
他有那么一会儿想念起故乡的火腿
他离开水竹居的时候
也许是三月,也许九月
不冷不热。我让照客僧给他
洗净了原先的袍子
因为长年的素食
他依旧那么瘦,弓背登船
一只年老的鹳鸟
挣脱不了季候的宿命
虚弱如云朵,自由如云朵
天地间飘来荡去
复芹堂记
这一份祖上旧业被重新赎回
像走失的老人
回到幽暗而又体贴的餐桌
坐下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有什么被改变了?
檐下燕雀仍在
水门汀白,玻璃窗黑
往昔的冷清被加固
这一切可以很快适应
可是,我们将如何
身体力行
才能重新获得野芹滋味?
我们的味蕾发生过
怎样的变故?
心头的无味之味
尤如祖训般峭直
那一盘野芹,曾是饮了又饮的
十二月之湖
洽雨轩记
——致陆南洲
深居也是一种矫正,
把每日维持在天色常阴。
一场可以终日的骤雨,
务必下得博大和融洽。
寂寞务必成为我们的事业。
南洲十年又如何?
白发数寸,覆盖了一生的皱褶。
是啊人生即是迷雾,
越往后就看得越明白。
现在回想,用世本非期望。
不如那短短的春日郊游,
我们越垅过坂,拈花惹草,
都还历历在目。
采芳者的目的终不在
发现多好的兰蕙。
而是攒足过程和回忆。
但若有所思终是个坏习惯。
期待心神不定能够
带来权宜之计。而沉默
也许可赐予我们馀生。
剡中记
——致陈德应
高士的日常生活该如何讨取?
这样的老问题和老答案你无数次地
温习过。尽管没有多少信心。
像你每日行走在落花和流水之间,
有的是熟视无覩。对于那些外省读书人来说,
你也是落花和流水之一。
疲劳会加速么?如此你和这个人间
将有更多的磨擦。那额外的热量
弥补了蛋白质的摄入不足。
现在我该如何称呼你?往昔的
待制或使君?还是今日僧寺寄居客?
每日籴米以食。折磨你的,
是通货膨胀和渐枯的湖泊。
定量的早餐粥越来越稀薄,
春天的水边有一种殖民的气象。
这一生的小小得意,就是半山的墓园和生圹。
你这个瘦子,和那些殭仆老梅站在一起,
虽然生动,却无互补之处。
木客吟
据说是断碑和残砖
酝酿了云朵,而怪松与人枫,
无疑是积极的传播者。
过云二十里,只有
木客活得滋润。空气的湿度,
有助于他们幻化。
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
枝条上行走,胳肢窝下
拖著斑斓羽毛,提著斧子,
观察每一棵树,从顶端树梢,
一直到地下,观察每一条
细微的根部尾须。
他们与冶鸟交谈,
一起在篝火上烤制石蟹。
无疑,让合作伙伴感到愉快,
就可创造一个融洽的环境。
这很重要。就像睡前的
六颗黑豆有助于我的
虔诚和神秘感。而遇寒冲酒,
亦可让我们获得云中漫步的自由。
九灵山房记
草木润伤故国秋。可是,这人间
何处是故国呢。依旧草长莺飞,
依旧日短夜长。过双溪路时,
我不慎失足于雪夜和沼泽。
似乎忧心忡忡,才保鲜了道德形象。
白驹就是暮景的荷马,而浮生即苍狗。
如今豆灯下喝酒,所有念头,
是一寸寸的灰。如今我深居简出,
变换了衣冠和姓字。那烟波的哀词,
花屿和凤湖的易容术。哦,
某年的恸哭和流连,某年的
山光水影皆有黯然之色。
当知未来的洪武十五年,贬值的
何止是仪鸾司。那自裁的,
何止是肯塔基州集体的红翅黑鹂。
如此的死亡形式并不出色,
一度象征黎明后的浓雾。
秋意浓
我喜欢这样的秋天
凉气自来,松针在月亮下
闪着光,刚刚从他的
尖锐里回过神来
因为夜晚,我不能看出很远
山沿公路一辆小车
开着灯小心经过
直到它看不见的时候
秋天更平静了些
秋七月,凉气这么浓
这么体贴,好像诸神犯错以后
给予的一点补偿
通常,我所听到的那些
死去的,不幸的人都与我无关
但我得到了这样一个好天气的补偿
总是有些不安
我觉得,我没有付出什么
我也不能跟随那些死去的人
无法经历他们的不幸
我只是坐在岩石上,抚平
裤边上的皱褶。我能做的
只是坐一会儿,听着松针闪着光
像星星落向他们的大海
登风山记
沿途,在死者们中间
要保持沉默。你的呼吸要轻
甚至不呼吸
要理解他们的寂寞光阴
不发声。在一座山看来
你和他们一样
上石阶,下石阶
离开他们,又在他们中间
清明记
清明上山,那崭新的故人。
给我们距离还有怆恻。
给你们除草,似扫洒自家庭园。
给我们的死亡日日常新。
作为未来的死者,我们
带来了人间的口信。
漫山无语却不是你们的沉默。
况且,你们也未曾沉默。
四十岁以后
——并致钟松君
四十岁以后,我发现自己
长得越来越帅
但不包括突如其来的
老年斑,和两鬓霜白
也不包括越来越古怪的脾气
但我肯定自己
长得越来越帅了
比如,每当傍晚
我在社区花园漫步时
我总以为自己是一只大象
孤独,缓慢和温柔
(尽管没有它的庞大)
缓缓行进在小径,穿过
鸟儿讨好的卷舌音
而*昏的金色光线将一直
镀饰在我一侧的脸上
读丧服小记
五月入梅,下午
读礼记之丧服小记
死亡如此精致
不似活着那样事事粗鄙
所以说无声
是最好听的声音
而孤独将会
那样甜蜜、动人
今日是周日,有着
死亡的一半寂静
有人裹粽,有人煮蛋
有人在庭院栽培
多肉的天竺葵
我在白纸写下“斩衰
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每一种死亡都需要
我们亲力亲为
读曲礼
我若离开我的国土
必定洗干净烛台、木祖和祭器
寄放于故土的无主之屋
我若越过国土的边境
必定先设一小坛
向我的国土而哭
我必外着白衣白裳
头顶他乡白云
我还会拆掉所有衣服的拷边
我只着一双草鞋
我的车上覆着一张白狗皮
我的指甲和发须
要留三个月,直到
我看不清我自己
在饮食前,我要默数我的先祖
我不向人辩解
我的无罪。也不洗澡
不与妇人同房
就这样,三个月或更久
直到我的白衣裳变黑
直到我忘了国土的全部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